25 8月, 2009

【語錄】有人已經自稱教練 ◎鯨向海


要對過去十年左右的新世代詩風知悉,並不容易。我們要注意的資訊如洪流暴雨,除了忙於自己的專業工作,還要每天按時登上BBS,MSN和部落格,用手機發簡訊,並不時參加演唱會與遊行,補習外國語,重視養生且偶爾當義工等等。充滿風采的前輩詩人仍堅忍地守住大部分平面媒體;多數學院中有志於詩評者,總埋頭研究這些大人們的詩。新世代詩人彼此也鮮少相互評論。等到終於出了詩集,親自簽名熱情地寄給對方指正,頂多就是獲得網路留言:「喜歡!」「大推!」或在電子信箱收到短短的回覆:「正在拜讀中!」「改日寫心得!」然後就沒有了。「裝熟」與「顧左右而言他」的風氣十分興盛。

翻閱過去幾年關於新世代詩風的討論,以對「新世代」這個語彙本身的質疑挑剔最是精采;光是釐清新世代的定義,新世代有什麼意義便常令人舌撟不下。簡而言之,於此十分注重個人化風格的世代,想要再用「新世代」的概念來一網打盡全部年輕詩人的企圖是否成了一個問題呢?也許真正新世代詩風就是「無法再用新世代的大論述觀點來討論」?

詩也彷彿變成一種Cosplay,你認同怎樣的詩風?你寫怎樣的詩形塑自我?整個時代宛如巨大的動漫展覽現場,熱衷者穿著層層疊疊的服飾姿態萬千,詩意於照相機閃光中流逝,誰也不認識誰了。學者專家們奮力編纂各類經典詩歌的教科書,舉辦大型現代詩研討會;然而新世代的年輕詩人更專注於表達/分裂自我:平時喧鬧滿溢,寫詩時卻能從容寂靜;耳機裡聽的是直接坦白的流行歌,詩句間暗誦著另一種神秘超然的音調節奏;與人於MSN對罵髒話後,切換畫面又可以噗浪接續甜美意象——總是這樣的毫不衝突,優雅與低俗並置,嚴肅與遊戲並置,現代與後現代並置,學院與非學院並置……。

不少年輕詩人們仍努力參加大大小小的文學獎,若是無法寫出符合評審的品味的作品,得獎的機率微乎其微。某些評審潛意識裡,可能也迎合著過去得獎作品之刻板印象,以為某某種類型的詩才可得獎,堅決反對越軌的詩風。即便回顧往昔由傑出作家們的代表作所建構出來文學史,得獎作品並不總被視為作家的代表作;事實上很多代表作都不是文學獎作品。或許真正創意絕倫的風格是無法投票計分妥協出來的吧。文學獎影響力衰微,也暗示前輩評審們之口味,不見得是絕對標準了。然則,詩人之間隔代遺傳的論述仍然流行,某某某有楊牧之風,某某受夏宇影響,可見得前世代形成了幾種難以超越的障礙:商禽,鄭愁予,瘂弦,洛夫,北島,顧城等等,新世代任何詩人,皆可能寫出類似感覺的詩風,也或多或少因為被封入某人門下而感到不爽。

瘂弦在林婉瑜《剛剛發生的事》(2007)序末贈送了愛默生的話給他:「因為每一種新時代的體驗都要求一種新的自白,世界彷彿永遠在期待它的詩人。」並肯定其詩有自敘傳的色彩,以為「絕大部分來自生活現實……乍看只不過是一些個人生活的瑣細」。對照瘂弦在寫給鴻鴻第一本詩集《黑暗中的音樂》(1993)的序中提到:「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問題最少、最小的時代……所有的壓力好像都不存在了……把詩當作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很難論斷隔了十幾年後,從鴻鴻「詩是一種生活方式」到林婉瑜「來自生活現實」的自白詩,這之間是否果真誕生了什麼絕對的新詩風?這是屬於個人體質的差別還是整個世代的變異?再看多年後,鴻鴻於《土製炸彈》(2006)意味深長的後序標題:「詩是一種對抗生活的方式」——哪一種才是回應新時代的期待召喚所創發的新自白?是詩人的壓力不存在了還是詩人本身將要不存在了呢?評論者一向有這樣的潛假設,彷彿隔了一個十年世代,便將產生新品種的詩人;張漢良編輯《七十六年詩選》,在選集序言也樂觀表示:「新名字的出現,會引起整個詩壇權力結構與階級秩序的改變。」目前這種見解是否依然有效?

真正感傷的事實是,很多詩彷彿沒有出版的必要了。詩人們不再奢求詩藝社會的讚許,出版市場的認可。寫詩越來越像是玩票性質,沒有任何論戰發生。那些在網誌與BBS隱形版稍縱即逝的詩,到底寫到什麼程度了?是否沒有被刊用與被評論的詩就沒有品質可言?我們真的不得而知。新世代鮮事太多了,寫詩無法專心,出版社不敢認真,補助單位的獎金有限;即使買了詩集,讀者也極少有機會從黑暗櫥櫃中拿出來細讀。眾人皆有癖好專長,一個詩人可能身兼攝影師,歌手,服務生,流浪漢或電腦玩家與攤販。寫詩的核心反而是如何拒絕誘惑。誰能抵抗現實瑣碎而繼續寫詩,誰就能成為新世代的大師?九零年代末期,那些啟發過我的網路寫手幾乎都離去了,當時頗有規模的網路詩刊《晨曦詩刊》早已停刊;知名藝文BBS站如「尤里西斯文社」、「山抹微雲」、「田寮別業」皆像恐龍一般絕跡。

整個世代的年輕詩人究竟讀了幾首詩呢?對詩的想像是什麼?新世代對詩的模仿或許首先來自五月天或周杰倫的歌詞,而非徐志摩水蔭萍林亨泰;最初詩的感動可能是電影情節或自拍照之窺視,而非余光中鄭愁予席慕蓉。一些積極的詩行動者,因此試圖推廣詩歌的新世代形象;討論詩處境的詩比以往都多(「論詩詩」焦慮),各種使詩歌吸引讀者的創意不斷出現,無論是手刻詩集或把詩印成發票或做成水族箱展覽等等,還有人乾脆把詩印在冥紙上。自從夏宇《備忘錄》以後,更多詩人專注於詩集的藝術表現方式,像模特兒強調他們的衣服。詩集甫出版,大部分的人並不直接討論你的詩,更熱愛討論你的封面。即使封面真的是與詩人無關的美編所設計,但並沒有人理會你的辯解。重視影像的風潮相當盛行,幾乎所有的詩刊都曾要求詩人們附上寫真照片。詩人的模樣不再如同他們的詩一般曖昧。

某些年輕詩人延遲長大的心理,童話傾向的語法,賴在青春期的企圖,明顯地表現在比前世代更追求幽默與享樂視野的詩風;弔詭的是,卻也可感受到某種更蒼老的氣氛。文明變遷,性與政治禁忌消失,什麼都開放了。詩變得沒什麼不可說,沒什麼好隱瞞,造成有些不知挖掘內心深處曖昧的詩人,徒具一些意象形式的僵化與呆滯。令人驚豔的創意變得罕見,但仍有許多的詩歌次流派被深化與演繹著,比如一些新感覺的台語詩,遊戲俏皮詩,時尚口語詩,女性鄉土詩,男體美學詩,庶民俗世詩,同志酷兒詩,新古典詩等等。

這十年來詩壇的巨變,當然是網路的盛行。可惜以鍵盤打字跟用筆抄寫對作品本質產生的幽微影響似乎無人考究。選字必須參考輸入法的建議成了當代重要的特質,錯字總是大家一起共業,反而不斷陰錯陽差出超新語彙。那些廣告流行諧音換字的趣味,以及不知道哪些詩人鄉民靈光乍現發明的術語:梗,有雷,閃光,水桶,推倒,河蟹,好人卡等等,在在介入了詩意的形塑。詩人們雖也應酬聚會,但並不流行結社運動(最近出現的風球詩社返祖現象因此值得觀察,從植物園詩社到風球詩社,已經十幾年都沒有什麼新創立的實體詩社了);數位聯繫全世界的人都是網路芳鄰,Facebook,Twitter,Plurk,MSN……豐富的通訊軟體,隨時隨地可能被丟水球,無數的廣告訊息等待刪除,真正的孤獨是需要決心的。

網頁快速消耗一個詩人的風格。楊佳嫻曾表示網路的速度感與現實日常不同,一首詩發表後很快就會失去新鮮。網路的形式,易使詩人產生創作的慾望;相對的也有創作焦慮,很可能花一個星期寫好的詩,一小時之內從此再也無人閱讀;往往不得不推陳出新,甚至鋌而走險改變詩風。於是在網路上與人閒談打屁的詩人變多了,那些詩中隱晦的意象與留言板八卦搞笑的回覆形成對比,天使與凡夫並置,口語與意象的融合成為網路寫作的風格之一,詩人似乎更傾向抒情,以抵抗爆炸的資訊。眾所期待的「純網路詩」(一定要透過網路才能閱讀或表現的詩)並沒有立刻產生重大影響(許多人還是希望把網路上的作品出版成紙本詩集)——更強大的影音技術與美學,那也許是下個世代的事情。

曾幾何時我們已經不是在「寫」作,大家都輕巧地敲著鍵盤。新世代詩風的孤寂與喧嘩同時存有;各種詩體熟極而爛的世紀初,誰都可以敲詩了,誰的噗浪與MSN 都是詩了,一時之間不論怎樣的格調,皆可被輕率不負責地歸入某派某門下;相反的,對某些人來說,詩歌變成另外一種外星語言,「詩人」彷彿古代傳說才有的風流人物,那種獨特的承載思想和意念的技藝,他們已完全不能理解。時代價值越多元,也越容易失去自我,BBS每個個人板都是一個小宇宙,隨便一位過客都可以網路留言大聲讚美或詆毀你的詩作。得獎再多,干擾再強,名氣再大,這廣闊無邊的火星,我們是自己的教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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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 2009-08-23 自由副刊